苍云破月之杯中酒

八月炎炎热气,氤氲了些许灰白的乌云,夜色如墨,随风画出廊上的灯火。惊雷乍起,大雨忽至,回廊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抹白色的身影,只见那身影停在窗前,趴在窗棂边向房内凝视,如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。
忽然,一阵惊雷响起,照亮了整个院子,熟睡的人被雷声惊起,转头间正巧对上窗户前那张灰白色的脸,还有那痴痴的笑。
吏部尚书方谦元,今年刚满四十,本是大展身手的好年华,今日却忽然呈上了告老还乡的辞贴,文武百官虽有挽留,奈何他去意已决。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眼中尽是惋惜。
“方大人,您这辞呈递得着实突然,是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吏部侍郎封澜望着方谦元疲惫的脸色,有些担忧。
“日后这吏部就交给你了,办案时一定要记住‘谨观慎断’这四个字,切勿被表象蒙了眼,酿成一生大错。”方谦元叹了口气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封澜望着方谦元佝偻的背影,有些心酸,十八年前的徐家冤案,终究将那个爽朗自信的男人给打垮了。他没说出来的话,怕是要为徐家翻案吧。可是那案子,是皇上亲自决定的,哪是想翻便能翻的。
午时,方谦元一个人坐在酒楼里,望着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峦宫殿,思绪渐渐被十八年前的那场大火缠绕。
熊熊烈火在徐将军府上疯狂地烧了三天三夜。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扬,落在方谦元的手上、脸上、心上,烈火灼面,烤得他有些难过,他那凿凿证据在这大火面前似乎变得有些轻微。
面前的女人一袭素衣站在布满油花的石阶上,飞舞的长发下是决然的面容,还记得当时她说的话:“徐将军冤啊。”声音凄厉苍然,带些决绝,带些仇恨。话音刚落,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点燃了自己。
整整一个月,京城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。有人说,那是徐府上下三十八人的灵魂,他们的冤屈永远飘荡在京城的每一寸空气中。
思绪回到酒杯中,方谦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从怀中拿出那张扯得不成样子的纸细细摩挲,只见上面写着一个鲜红的大字“冤”!
“三十八口人?”洛清浅惊呼,“难不成他家的仆人也被烧死了?!”
封澜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徐夫人提前给府上的人下了迷药,然后烧了所有人以证将军府的清白。”
“徐夫人太过偏激了,为证清白竟不顾他人生命。那徐将军呢?”
“你若知道徐将军的经历,就不会觉得徐夫人偏激了。”封澜喝了口茶,娓娓地讲述起那个悲惨的故事。
徐将军,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边疆。十八年前,徐家军与女真一战,死伤无数,血流成河。那一战,打得女真元气大伤,久久都不曾恢复。不过,边疆的漫漫黄沙,也成了徐家军的长眠之地。
这一战,是徐家军死伤最为严重的一战。
但就在这个时候,方大人不知从哪儿得来情报,说徐将军通敌叛国,死伤惨烈的一战其实可以避免,但他与女真密谋,亲手将自己的徐家军推入万劫不复之地,只为替女真谋取固若金汤的黄沙城。那是女真进军中原必经之地,也是最难攻取的城池。
徐将军百口莫辩,为保全徐家忠名,带着愤恨自刎沙场。一代英雄,就此谢幕。
徐夫人听到这个消息,一时难以接受,便焚了将军府上上下下三十八口人以证清白。
“你不觉得这里漏洞百出吗?”洛清浅拧眉说道,“且不说几十年间女真不敢再犯,就算徐将军与其沆瀣一气,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利剑打磨掉。不然,如何自保。”
“你说得对,但方大人手中的证据是铁证。盖了将军印的谋反信以及跟随徐将军二十多年亲信的指正,单凭这两点,徐将军无论清白与否,都脱不了谋反的罪名!况且,皇上早就想找个借口,杀一杀徐家军的兵力了。”
“如此看来,徐夫人的做法倒是值得的。”洛清浅叹了口气,为这忠义却又凄惨的一家哀叹。
夜色已深,封澜别了洛清浅,刚走到拐角处便遇到行色匆匆的小厮。那厮见到他火急火燎地说道:“大人,方大人死了!”
方谦元死了,今早刚递上辞呈,今晚便死了。不用多想,便知这方谦元死得蹊跷。封澜跟陆炳打了声招呼,带着洛清浅急匆匆地赶到方府。
方谦元死在自己的书房,一把匕首直直地插在他的胸口,血液四溅,一片狼藉。只见他双目睁圆,面有惊诧,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。
书桌右上方点着一盏油灯,左侧放着笔架、砚台,一支小号狼毫随意地扔在了桌上,墨水将书卷染黑,看来是方大人被刺杀的那一刻扔在书桌上的。
“匕首长约三寸,半寸宽,刀刃薄,刀柄为黑,上面刻有小篆‘徐’。”洛清浅意味深长地望着封澜,“看来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凶器。”
“死者身上只有一个深约一寸的伤口,伤口不偏不倚,直插心脏,一刀毙命,干净利落。看来,凶手有武功功底并且了解人体结构。”
洛清浅说罢,小心翼翼地将死者身上的匕首拔了出来,动作虽轻,脸上还是被溅了点血。
“看血流状况与血液温度,死者死亡时间顶多是半个时辰前,也就是子时刚过。”洛清浅说着,胡乱地擦了擦脸,将匕首递给封澜,让其收好。
封澜接过匕首,转而问向管家,“是谁发现的尸体?”
管家面色灰白,似是还未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,“是,是小的。”管家说着,扑腾一声便跪倒在地,声音有些颤抖,“大人,我知道是谁杀了老爷,是鬼,是鬼啊!”
“怎么说?”
原来,今天下午,方谦元喝得醉醺醺的,从外面回来后,便一直待在书房,晚饭时间也没有出来。众人只道是老爷因辞官一事有些不舍,便也只是去问候两声,并未过多打扰。
但到子时一刻,管家见老爷还未出来,便前去查看,谁知竟看到了惊人的一幕。
当时书房中灯火通明,老爷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前,他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,似是在闭目养神。于是管家便前去询问,谁知他还未走近,便听到老爷一声大喊。管家抬眼望去,只见一把匕首横空飞向老爷,直插他的心脏。
管家见此,也顾不上害怕,急忙推门而入,却见老爷已经死在了位子上。但房内,却不见其他人的身影。
“你搜遍了整个书房?”封澜一边打量着房间,一边问道。
“是,老爷这人从不信鬼神,所以我也不信,但匕首横空插入老爷胸口那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。我以为是有人装神弄鬼,所以在第一时间将书房搜了一遍,但什么都没有。倘若房内有人,我不会发现不了的。”
管家说着,有些自责,“就应该时时刻刻跟着老爷的。”
洛清浅听到这话,将目光转向管家,“什么叫‘就应该时时刻刻跟着老爷’?难不成之前就有预兆?”
管家听到这话,支支吾吾似有隐瞒。
“你若想弄清方大人的死,就应该将所有的细节都交代清楚。”
“唉,这两日府内发生了些怪事。房内、院里总会出现一些烧焦的死猫死狗。老爷办案得罪过不少人,一开始还以为是有人报复,谁知,昨夜出现的那一幕……”管家说着,冷汗便冒了出来。
“昨夜,红杏姑娘陪老爷在书房批阅公文。谁知,对面的墙上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‘冤’字,字迹甚大,占满整个墙壁。”
“血淋淋的‘冤’字……”封澜说着,走近对面的墙壁,只见灰白色的墙壁上除却几幅水墨画,一点异样都没有。
“字在哪儿?”
管家不自觉地往身后看了看,小声说道:“怪就怪在这儿,这字悄无声息地出现,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。”
“你亲眼见到的?”
“不是,是红杏姑娘跟我说的,当时她跟老爷在书房,老爷被吓得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。”管家叹了口气,又道,“估计是昨晚发生的事给老爷太大的冲击了,所以他才想辞官回家。”
红杏?封澜跟随方谦元数十年,不曾听说过红杏这号人物,更不曾见过她。
“红杏是何人?将她带来问话。”
“大人,红杏是我家老爷前两年刚纳的小妾,这家无子嗣,老爷也无可奈何。”管家想到整日念经拜佛的夫人,不由叹了口气,“昨晚发生那件事后,红杏姑娘觉得老爷是被邪祟之物缠上了,于是今日一早便去了万光寺,明日才能回来。”
封澜听完这些,这才想起来好久都不曾见过方夫人了。那位英气飒爽的女子,脸上常常洋溢着温柔幸福。
方夫人是方大人在外办案时遇到的江湖女子,一人流浪四方,行侠仗义。或许是缘分,方大人身受重伤时恰巧遇到了方夫人,在方夫人悉心照料下,方大人才险险地躲过一劫。
一来二去,两人也成了一段佳话。婚后的两人琴瑟和鸣,以酒作歌,真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。但再好的感情,终究是败在了传宗接代上。
正想着,方夫人似是刚听到消息,急匆匆地从门外走来,只见她一身素衣,手上缠着木珠,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檀香味,俨然是一位烧香拜佛的女子。在她看到方大人的那一刻,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,“他是怎么死的?!”
方夫人盯着方大人的尸体,面上虽有凄色,但还算镇定,只是眼泪已经出卖了她。管家见她如此,心知夫人对自家老爷依旧是有感情的,便轻声安慰道:“夫人节哀。”
方夫人听完管家的叙说,脸色越来越青,“什么鬼神之说,无稽之谈。”
“封大人,看在您与我家老爷共事多年的份上,无论如何,一定要将凶手抓捕归案。”方夫人说着,慢慢走近方大人,摸了摸他已经灰白的脸,什么话也没说,便径自离开了。
封澜让人将方大人抬回刑部。几个差役将方大人抬走,洛清浅又走到书桌前,翻看上面的书卷,或许里面会有线索。
“看样子,方大人认识凶手,并且对他晚间的拜访一点都不吃惊。”封澜也走到书桌前翻看着。
“对,那人应该是方府上的人,或许是用人,或许是亲密的人。不然,他不可能在看到外人进来时还坐在书桌前。”洛清浅细细地翻看桌上的书卷,“你有没有发现,这卷上的内容都是有关徐家的!”
封澜望着手中的案卷,疑惑道:“徐家的案子是方大人亲手办的,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这个案子,他现在拿出来翻阅,是又发现什么了吗?”
“带回去仔细研究一下就知道了。”
两人回到镇抚司时,恰巧遇到办案归来的陆炳,只见他一身黑衣,脸上煞气未退,见到洛清浅两人连声招呼都没打,便直直地回了卧房。
一旁的封澜见他这副模样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洛清浅望着他莫名其妙的笑意,不由问道:“你笑什么,没看到陆炳生气了吗?”
“非也非也,你跟着陆炳这么久了,难道不知他有洁癖吗?看来今夜他亲自动手了,不然,衣服上不会染上血,他也不会是这副模样。”
洛清浅恍然大悟,想起前两日在镇抚司研究毒药时,让人抓了好多老鼠回来试药。谁知,那些个老鼠太过机灵,竟自己从竹筐中逃走了。
那段时间,镇抚司上下总会发现一两只老鼠,也是那段时间,陆炳总是黑着脸。洛清浅当时还奇怪,为什么所有人都祝她好运。想通了这一点,洛清浅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冷,她庆幸,陆炳当时没有直接结果了她。
两人随便找了个房间,开始翻看带回来的案卷。书卷有多份,分为刑部、兵部以及徐家账本,看来是方谦元特意从刑部、兵部调出来的徐家案卷。
“方大人到底发现了什么,为什么要这么详细地调查徐家?”洛清浅翻看着案卷,一点思绪都没有。
“你看这个!”封澜从一卷书中抽出一张有些褶皱的纸,泛黄的纸张上是一个鲜红的“冤”字,封澜将纸递给洛清浅,“似乎是用血写的。”
洛清浅接过纸仔细地看了看,“是血,不过……”洛清浅将纸翻到背面,喃喃道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纸的背面是几个数字,分别是二十六、三十八、四、五。墨迹新鲜,似乎是新写上去的。
封澜接过纸,将那几个数字细细地看了看,“看样子,似乎是用被扔在书桌上的小号狼毫书写的,并且字迹凌乱……难不成方大人是在自己被刺后写的?”
“不对不对,管家明明看到凶手作案的那一刻了。如果当时方大人尚未死亡,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管家真相,而是将几个字写在纸上,还藏在书里。”
“莫非,管家在说谎?”洛清浅越想越觉得此案复杂,“或者,是方大人在凶手进门的那一刻匆匆写下的?他当时已经知道那人要杀他,所以才写下线索藏在书中。”
正在两人愁眉不展时,一个白色的身影来到门前,“听说方大人被人杀了?”
洛清浅望着一身白衣的陆炳,精致凌厉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气,这让她想起了四月竹林里的落叶、山间小溪里的游鱼,他总是优雅得像归隐山林的仙人一般,没有一点烟火气。
“你应该都知道了吧?”封澜笑着给他腾了个凳子。
“大概都知道了,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俩的描述。”
“此案线索很多,并且直指徐家,但是徐家的人在十八年前就死光了。所以说,徐家或许是此案的迷雾障。那么,所有的线索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,也就是说,所有的线索都不是线索。”
封澜将两人在现场的发现,以及每个人的表现,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详细地说了一遍。
“你说,油灯在书桌的右侧?”陆炳似乎一下抓住了什么,“房中是否还点着其他油灯?”
封澜仔细地回想了一下,回道:“在书桌前方的木架上还点着一盏,应该没有其他的了。”说着还望了洛清浅一眼,见洛清浅朝他点了点头,这才问道,“你是发现什么了吗?”
陆炳望着他俩的互动,心里有些堵得慌,不过还是认真地回道:“根据你们的描述,方谦元是个左撇子,因为他的笔架是在左手边的,为了不让暗影影响视线,所以他将油灯放在了右手边,而他的右手边是书房的门。
“也就是说,方谦元坐在油灯的左侧,而书房门是在油灯的右侧。那么,管家在这种情况下是如何看到窗户上的影子的?”
洛清浅听到这话,眼中闪着亮光,望着陆炳的眼神中满是崇拜,“你说得对,是管家在说谎!”
“不可能。”封澜眉头紧皱,“管家跟着方大人二十几年了,一直对他忠心耿耿,不可能杀方大人的。”
“他是第一个发现方大人的,那些话是他一个人说的,没有其他证人,所以他的嫌疑是最大的。”洛清浅见他不相信,又道,“你说过,杀死方大人的,是他亲近的人。”
“但你们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,管家的杀人动机呢?”封澜望着洛清浅,缓缓道,“陆大人推测得很对,但那不是管家杀人的证据。”
陆炳没有插入两人的争论,只是随意地翻看着桌上凌乱的案卷。忽然,他的目光被鲜红的“冤”字给吸引了,他拿起那张纸,仔细地观察,说出了一句诡异的话,“这是徐将军的字迹。”
洛清浅两人听到这话,瞬间停了争论,惊诧地望着那个字,“怎么可能!”
对,不可能,徐将军在十八年前自刎疆场。众目睽睽之下,寒刀割开了他的脖颈,血液喷洒在黄沙上,边疆的所有士兵都看到了,他不可能还活着。
封澜望着洛清浅,洛清浅知道他什么意思,坚定地摇了摇头,回道:“割破颈部动脉,绝无生还可能。”
徐将军的字迹、悄无声息出现与消失的“冤”字、管家的谎言、飘动的匕首、消失不见的凶手、奇怪的数字、方大人的死,这案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了。
封澜将线索一点一点地列在纸上,本就紧皱的眉头更是皱成一团,“线索虽多,但目前看来,能下手查的只有管家、数字。”
“假如凶手就是管家,那么所谓的飘动的匕首、消失不见的凶手就可以解释了。因为管家为了保护自己,说了谎。”洛清浅说道。
封澜望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,只是让差役前往方府将管家带过来。趁这个时间,三人接着翻看案卷,那些奇怪的数字肯定与这些案卷有关。
“其实这二十六与三十八很好理解。”陆炳将手中的案卷扔给封澜,“徐夫人的那把大火是烧在万历二十六年,烧死了三十八人。”
封澜望着案卷上的日期,喃喃道:“如果方大人想要跟我们说他的死跟徐家冤案有关,为何不直接写个‘徐’,写这些数字旁人理解不了怎么办?”
“不,二十六是将案子定位到徐家冤案上,但三十八不只说明那天烧死了三十八人,肯定还有其他意思。否则,二十六与三十八这两个数字的意义就重复了。”陆炳手敲着桌面,眼睛定定地望着纸上的四个数字,心里不知在想什么。
就在这时,方家管家被带了过来。
“将你看到的再讲一遍。”封澜给管家递了个凳子。不过管家见陆炳在旁,也不敢坐,于是站在一旁将当夜所见细细地讲了一遍。
“你是说,你看到匕首插入方大人胸膛的那一刻,你就推门进去了?中间没有犹豫?”陆炳转过头来,双眼紧紧望着管家,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。
“对,我看到匕首插进老爷的胸口,心里着急,生怕老爷出什么事,就赶紧跑进去了。但我还是去晚了,老爷当时已经死了。”
洛清浅听到这儿,脸上有些疑惑。不应该啊,就算匕首直插心脏,那也不应该一瞬间便死了啊。
“你在说谎,方大人怎么可能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?”洛清浅见管家要狡辩,便将陆炳对于窗影的推测说了一遍,“你说,你是不是在说谎?”
管家一听这话,吓得扑腾一声跪倒在地,直喊冤枉。
封澜将管家扶起,又派人将他送回方府,转身对洛清浅说: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,那就证明他不是凶手。”
洛清浅听到这话,忽然明白过来,如果管家是凶手,他肯定会目睹方老爷死亡的全过程。知道方老爷的死,也是需要时间的。
如果管家没有说谎,那他看到的窗影是怎么回事?飘动的匕首又是怎么回事?难道,真的是鬼魂?
“再去现场看看。”陆炳说着,起身往方府走去。
三人来到方府时,东方已露出鱼肚白。方府四处寂静无声,唯有西苑隐隐传来一阵阵的木鱼声,若有若无,远远近近,看样子,方夫人一夜未睡。
三人来到书房,将整个房间仔细地搜了一遍,确实没有再发现什么线索。
陆炳站在书桌前,望着方大人死去的地方,缓缓道:“如果管家看到的只是假象呢?如果凶手本就不在房内呢?”
话音刚落,就见他往后窗走去。洛清浅两人跟过去,见他在后窗的窗棂上捻起一点黑色的灰烬,“看样子是烧焦的……纸。”
三人望着灰烬若有所思,是有人在这里烧东西了吗?烧的是什么?是案卷里的线索还是其他的东西?三人正在冥思苦想中,一小厮来报,说是红杏姑娘回来了。
三人来到客堂,一位身材纤细、皮肤白皙娇嫩的女子背对着众人站在堂上,一袭鲜艳的红衣在昏暗的客堂越发耀眼。
女子似是感觉到三人的目光,转过头来急忙向三人施礼,脸上有些悲切,“大人勿怪,小女子听到消息后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,衣服未来得及换。”
“先去换身衣服吧。”封澜朝她摆了摆手。
封澜盯着她的背影,喃喃道:“去寺庙烧香拜佛,穿得如此艳丽似乎不太得体。”
“她就是如此,除却红色的衣衫,从不穿其他颜色的衣服,你现在让她回去换,她也不一定有合适的衣服。”方夫人从廊上缓缓走来,身后的丫鬟端着些早餐,“辛苦三位了,现在府上人心惶惶,只能准备些简单的小菜了。”
洛清浅见方夫人脸色虽有些憔悴,但已经没了昨夜的凄色,“方夫人客气了,不过红杏是哪家的女子,跟方老爷是如何认识的?”
方夫人听到这话,面上没什么异常,似是叙说他人的故事,“老爷在杭州办案时,她被牵扯到案子中。一来二去,两人也就眉来眼去了。听说是当地的名妓,不过是卖艺不卖身,弹得一手好琴。”
洛清浅惊诧地望着她,一来二去就眉来眼去了,方夫人在说这话时,竟一点情绪都没有。
“她的身份方大人清楚吗?”陆炳问道。
方夫人听到这话,脸上一怔,“应该是知道吧,老爷平时还是很谨慎的。”
正说着,便见穿着一身白色素衣的红杏从对面缓缓走来,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模样,“小女子家本就在杭州,十年前因一起盗窃案,与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在与窃贼争执中不幸身亡。小女子一人走投无路,只得前往怡红楼卖艺养活自己。”
洛清浅尴尬地吐了吐舌头,看来他们的谈话被红杏听到了。
“昨夜子时你在何处?”封澜尴尬地咳嗽了两声,故作严肃地问道。
“昨夜子时,万光寺的师父们正在上晚课,我为了给老爷祈福,就跟他们在一起一直到子时快要结束时,万光寺的师父可以为我作证。”
“对于方大人的死,你怎么看?”一直默不作声的陆炳忽然问道。
红杏望着陆炳,脸上没有一点惊慌或是害怕,“小女子能有什么看法,或许是老爷惹了不该惹的人,也许真是徐家的鬼魂回来了呢。”红杏说着,扭头望向方夫人,“夫人,您说是吧。”
三人见问不出什么,便起身告辞。此时天色大亮,太阳已经高高挂起,耀得人睁不开眼,于是三人便找了个茶馆,将案子重新理一下。
“现在最有嫌疑的三人已经排除了嫌疑,管家为自己证明了清白。方夫人日夜在佛堂诵经,身边的丫鬟以及看守佛堂的老人可以为她作证。而红杏去了万光寺,那里的师父可以为她作证。”
洛清浅一边说着,一边望着从窗口射进来的晨光。她将手放在晨光下变换着各种手势,桌上的倒影随着她的动作一会儿变成猫头鹰,一会儿变成小鸽子。
陆炳望着倒映在桌子上的小动物,恍然大悟,“笨死了,我们被凶手耍了。”
陆炳起身往方府走去,边走边解释道:“我知道管家看到的是什么了,如果没有猜错的话,在书房后院我们会发现些蛛丝马迹。”
果然,三人在书房后窗下的草地上看到一盏熄灭了的油灯,还有凌乱的脚步。
陆炳捏起窗棂上的灰烬说道,“跟皮影戏一个道理,凶手用油灯跟剪纸给管家表演了一出鬼魂杀人案。在管家冲到房内来时,凶手只需要将后窗关上,一出完美的鬼魂杀人案便出现了。”
“所以管家发现方大人时,他已经死了,并且房内没有凶手的身影。”洛清浅恍然大悟,“那悄无声息出现跟消失的‘冤’字,想来也是这么造成的。”
“可是血淋淋的感觉是如何造成的,影子都是黑的,难不成可以变成红色的?”洛清浅有些疑惑。
封澜想了想,语气中带些不确定,“可能是红杏的衣服造成的。你们有没有发现,一直盯着红色看,之后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,会看到一团红色的东西,这可能就是眼睛的错觉。”
“对。”陆炳扫了扫手上的灰烬,又道,“况且方大人已经遇到多次奇怪的事件,并且渐渐牵扯到他心有愧疚的徐家身上,所以眼睛上的错觉加上心里的惊慌,将那个‘冤’字看成血淋淋的模样也是有可能的。
“不过,如果真是如此,那红杏就在说谎。”
封澜听到这儿,立马带人前往万光寺。
封澜走后,陆炳望着洛清浅,似笑非笑地问道:“是我给你发月钱,还是封澜给你发?”
洛清浅有些心虚,笑呵呵地拉着他往王老爹的芝麻饼摊走去,“刚刚在方府没有吃饱,陆大人可否陪小的再吃点。”
洛清浅要了几个芝麻饼,两碗胡辣汤,在香脆的芝麻饼上咬了大大的一口,“我有件事感觉比较奇怪,你怎么会认得徐将军的字迹,并且一眼便看出那个‘冤’字是他写的?”
陆炳用勺子搅着胡辣汤,喃喃道:“二十六年前,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见过徐将军的字迹,刚劲狂野中带些细腻。”
二十六年前,当时的陆炳才是几岁的小孩子,“你是人吗?”
“过目不忘而已。”陆炳将胡辣汤推到洛清浅面前,面无表情地说道,“一块吃了,不要浪费。”
洛清浅望着那碗没有动的胡辣汤,用勺子盛了点送到陆炳面前,“你尝尝,很好吃的。”
陆炳将头扭到一边,不想搭理她,奈何拗不过她,只好接过勺子,勉强地喝了一口。在两人恩恩爱爱地将胡辣汤推来推去时,一个侍卫不知从哪儿飞了出来,“大人,查清楚了,是方夫人。”
小摊上的众人见那侍卫穿着锦衣卫官服,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。洛清浅尴尬地望着王老爹,将几个碎银子放在桌上,拉着陆炳便跑了。
“果然是陆阎王啊,威力确实不同凡响。”洛清浅揶揄着,忽然想起那个侍卫说的方夫人,于是好奇地问道,“方夫人怎么了?”
“是方夫人模仿的徐将军的字迹。”陆炳冷冷地笑了笑,“这案子是越来越有趣了。”
方夫人的字迹,红杏说谎,方大人的这两个内室到底是谁?难不成都是徐家的人?
陆炳想到这儿,脑海中似乎慢慢捋出一条线,案件瞬间明朗了不少。
陆炳回到镇抚司已有两个时辰了,期间一直坐在书房翻看从方府带回来的案卷,还常常派人出去办事。
洛清浅望着认真阅卷的陆炳,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晶莹的汗珠,好看的眉眼微蹙,修长的双手干净得在阳光下有些反光。洛清浅盯着他有些发呆,直到封澜从外归来,才打破了两人的静默。
“红杏的贴身丫鬟死了!”封澜还未走进书房,便听到他带些惊喜的声音,“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!”
“什么?”洛清浅望着他雀跃的模样,内心不由也跟着激动起来。
封澜从袖口掏出一包东西,只见里面是一身夜行衣,还有一张脸皮。
洛清浅望着那张脸皮,思索片刻,“是红杏!”
封澜笑着点点头,“是在万光寺后山发现的,还发现了红杏的贴身丫鬟,看样子是失足坠崖摔死的。尸体已经带回镇抚司了,清浅你可以去验一下,看看有没有意外的发现,我总觉得她是被灭口了。”
洛清浅点了点头,一溜烟地跑去仵作间。
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洛清浅一脸喜色地跑了回来,“她确实是失足坠崖,不过,我还发现了其他的东西。”
陆炳听到她的话,从案卷中抬起头来,笑着说道:“我也发现了些线索,看看谁的线索更有用。”
洛清浅见他面有喜色,知是有了重大发现,心里更是雀跃,急忙将手中的东西展示给他们,是一颗翠色的珠子,“在丫鬟的喉咙中发现的,想来是在危机时刻,她想将珠子吞下去,但卡在喉咙里了。”
封澜见那珠子,忽然想起红杏发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子,上面似乎确实少了颗珠子。看样子,案件似乎水落石出了。
“是红杏让她的贴身丫鬟戴上这张面皮假扮自己,这就有了不在场证明。而她自己,穿上夜行衣连夜从万光寺赶回来,将方大人杀死,又利用管家,将凶杀案假扮成鬼魂作祟,成功使自己跳出嫌疑圈。而后怕事情败露,将自己的贴身丫鬟推下山崖。”
封澜将翠色珠子与脸皮、夜行衣放一起,冷笑道:“确实是好计谋,奈何千算万算坏在了这颗珠子上。”
“你呢,你有什么发现?”洛清浅笑着问陆炳。
“我明白那几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了。”陆炳说着,将相关的案卷一一列出,“二十六,便是我们之前推测的万历二十六年的那场火灾。而三十八,当时确实是死了三十八人,可是谁能保证这三十八个人个个都是徐府的人呢。”
“你是说,徐家还有人活着!”洛清浅有些惊讶。
“对。其实我一直很奇怪,方谦元为何要查看徐府的账本。不过,他既然调出来了,就必然有用,所以我找到每年四五月份的账本,果然,发现了一些线索。”
陆炳说着,将账本从案卷中挑了出来,“徐家账目记得十分清楚,每一份花销都有记录。你们看,在万历二十六年的四五月份,徐家常常请戏班前去唱戏,并且去衣店的次数也比往常多了,花销明显大了不少。”
“这说明什么?有人去徐家做客了?”洛清浅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“所以我派人找到当时戏班的戏主,了解了当时的情况。”陆炳将账本扔到桌上,笑道,“前两日,方谦元也曾找过戏主,并且跟我问的问题是一样的。据戏主回忆,徐家当时确实是来了客人,听说是徐夫人娘家的人。”
“我记得,徐将军有一儿两女,儿子战死沙场,两个女儿被烧死了。”封澜已经想通了所有的事。
“所以说,当时死的不一定是徐家的孩子,而是徐夫人的娘家人当了替死鬼,正好补上了她两个女儿的人数。天意如此啊,幸好十八年前的方大人细致认真,早早抄了徐府,将账本留了下来,不然,这偷天换日的计谋我们如何破解。”
“现在,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决了,只要证明红杏是徐家的女儿,那么所有的事情便都解释清楚了。”陆炳说到这儿,不由叹了口气,“目前的问题是,如何证明红杏的身份?还有方夫人为何替红杏作案?”
“难不成,她们两个是姐妹,从年龄来看完全可能啊。”封澜猜测道。
“可是看方夫人对红杏的态度,完全不像是姐妹俩啊。”洛清浅疑惑地说道。
事情似乎又陷入了僵局,通过种种线索推测出当时发生的事还容易,但要证明一个成年人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孩子,似乎不那么容易。
夜色如墨,红杏拎着一壶酒,坐在窗前望着梧桐树上的明月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“红杏姑娘,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。”方管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,满是褶子的脸,露出一个慈祥的笑。
“记得啊,你是方管家。”红杏望着管家笑了出来。
“十八年前,是我受徐夫人所托带你们出来的,后来因流民、战乱,我把你弄丢了。”管家说着,脸上露出一抹愧色,“当时你还小,才两岁大的孩子能记得什么。”
红杏听到这话,面上有些谨慎,“你怎么认出我的?”
“你跟当年的徐夫人一模一样。”方管家叹了口气,便径直离开了。
红杏望着他的背影,眼泪似决堤的江水不停地流了出来,“你别走。”
躲在暗处的洛清浅见红杏的反应,心揪得疼,她何尝不是渴望亲情的孩子。
红杏刚要追上去问,却见陆炳三人从暗处走了出来,心下顿时明了,“你们,好计谋啊。”红杏疯了似的又哭又笑。
封澜将今日发现的翠珠、面皮以及夜行衣拿了出来,“说说吧,徐小姐。”
毫无悬念,红杏全招了。是她装神弄鬼,也是她杀了方大人跟丫鬟。不过,让人想不到的是,当年带走徐家两个孩子的,竟是背叛徐将军的亲信,他也是被人威胁才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,将孩子救出来后,便自杀身亡了。
方夫人在听到红杏是徐家二小姐的时候,激动地将手上的佛珠给摔散了。她望着监狱中的红杏,泪水如决堤的河水,她没想到,这么多年了,还能见到自己的妹妹,姐妹俩隔着监狱的门,抱在一起痛哭流涕。
方夫人红着眼从监狱中走了出来,看到陆炳几人时想也没想便跪了下来。
“求求你们,救救她。”
陆炳走上前将她扶起,问道:“我想不通,你不想杀方大人,那为何要模仿徐将军的字迹去吓唬他?”
“他也是被人利用了,也是个可怜人。但我不想徐家冤案就此翻页,只要方谦元在任一天,徐家的案子就还有人记得,就还有希望重新调查。但他这几日一直想辞官,我便想用血字提醒他一下。”
方夫人说着,眼泪一滴滴地掉在地上,“谁想,被红杏利用了。”
三个月后,万光寺后的尼姑庵里,新去了两个尼姑,长得眉清目秀,英姿飒爽。两人感情极好,几乎天天黏在一起。
“皇上还算是念及徐将军旧功,给了她们一个好结果。”洛清浅望着层叠起伏的山峦,将杯中酒一口吞下,喃喃道,“也算是因果轮回,方大人死得瞑目了。”
陆炳望着洛清浅有些忧伤的神情,跟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
剑中客,杯中酒。不知是醉了酒客,还是醉了自己。